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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為自己而寫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倪偉

  發(fā)于2024.1.1總第1123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2023年度文化貢獻人物莫言

  周二上午,“兩塊磚墨訊”公眾號發(fā)出最新一條推送。莫言隔段時間就瞅一下手機,四個多小時后,閱讀量跳到“10 萬+”。莫言笑了,F(xiàn)在,在書店里不太能常見到莫言新寫的書,但他的創(chuàng)作依然勤奮,只不過挪到了公眾號里,用書法和詩詞,半天就能抵達十萬以上的受眾。

  “這也是種創(chuàng)作!2023年11月一天下午,莫言在北京城西的工作室里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道。平常,他在這里寫毛筆字,處理與公益有關(guān)的事務(wù)。這天晚上,他要去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看話劇《靜靜的頓河》,這部話劇有著超長的八小時長度,連演兩個晚上,每晚四小時。

  《靜靜的頓河》是他鐘愛的文學經(jīng)典,戰(zhàn)爭題材也是這位軍旅出身的作家的情結(jié),正是以一種嶄新筆法和文學質(zhì)地創(chuàng)作的抗日戰(zhàn)爭題材小說《紅高粱》,在1980年代中后期,一舉將他推向國際文學界的視野之中。隨后,他的筆頭疾駛了二十多年,描摹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的癲狂與荒誕,奮斗與成功。

  2012年,莫言成為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籍作家,當年年輕的諾獎得主,今年68歲。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偶爾靈光一現(xiàn),會賜給對方一個絕妙的比喻!拔腋麄(青年學生),都在煤礦的同一個工作面上,”他突然興奮起來,眼睛亮了,笑容在整張臉上暈開,你能偷窺到一個作家在寫作中取悅到自己時的狀態(tài),“大家都在采煤,都得往前掘進!

  掌燈者

  莫言當起了老師。2013年,他兼職擔任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主任,那是他的母校。2018年從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退休以后,他全職回到北師大,將更多精力投入教育,現(xiàn)在他帶著五個博士生。他的同事包括余華、蘇童、西川、歐陽江河、張清華。

  在北師大國際寫作中心,莫言與余華等同事辦起了“名師寫作指導工作坊”,請來一群頂級作家和文學刊物主編,現(xiàn)場為學生的小說和詩歌改稿。將近四十年前,三十歲門檻上的莫言寫出了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當時他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上學,剛剛在河北地方文學期刊上發(fā)表過幾篇小說,還是個無名小卒,但文學界卻因為這篇小說召開了兩次研討會。一次是軍藝文學系主任徐懷中主持,一次由《中國作家》主編、作協(xié)領(lǐng)導人馮牧主持,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輩,F(xiàn)在,他也成了前輩,為年輕人搭臺、掌燈。

  莫言也寫起了戲劇。2023年,他久違地出了一本新書,不是小說,是劇本。2022年春節(jié)前后,北京人藝老院長張和平和時任院長任鳴拜訪莫言,對他說,該給我們寫戲了吧?很久之前,莫言就對他說過一個構(gòu)思,想寫一個外逃貪官故事。

  “今后至少會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吧。”莫言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起他計劃中的轉(zhuǎn)向。他曾在莎士比亞的銅像前發(fā)誓,要盡余生之力成為一個劇作家。一個玩笑的版本是,他對同行的余華和蘇童說,這樣我就能跟你們區(qū)分開了,我將成為劇作家,而你們,寫小說的。

  他做公益,捐出稿費125萬元后,又寫“百福”拍賣,籌款千萬治療西部地區(qū)的患先心病兒童。他辦公眾號,跟年輕人互動,熟練使用網(wǎng)絡(luò)梗和表情包。他上綜藝,見老朋友,貢獻段子。他游山玩水,每到一處就寫詩、寫字。他辦書法展、繼續(xù)出書,內(nèi)容是書法和詩歌。朋友和網(wǎng)友指出他書法中的錯誤——多與繁體字有關(guān)——他會認真地認錯,寫一篇“檢討”:“我保證再也不會重復這個錯誤了!

  獲得諾獎第十一年,文學不再是唯一重要的事了。

  小小的委屈

  諾獎之后的這些年,莫言經(jīng)歷了什么,與其聽他講,不如看他自己是怎么寫的。2012年之后,他的小說新作只在2020年結(jié)集出版過一本中短篇集《晚熟的人》。小說集的十二篇小說中有四篇寫于獲獎前,其余都是獲獎后的新作。獲獎作家這個角色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故事里,虛虛實實。

  《晚熟的人》這篇同名小說里,“我”獲得大獎后榮歸故里,小說《黃玉米》——誰會不聯(lián)想到《紅高粱》呢——被改成大熱的電視劇,故鄉(xiāng)成了旅游目的地,故居也開發(fā)成景點。發(fā)小蔣天下殷勤地鞍前馬后,希望作家為他開發(fā)的旅游景區(qū)站臺。圍繞作家還鄉(xiāng),形形色色的人上演著荒唐鬧劇——這一切和莫言的經(jīng)歷是多么相像。

  《晚熟的人》里,莫言寫道,繼續(xù)做個晚熟的人吧。所謂晚熟,是對世故和功利保持一定距離。但在他的小說里,始終有對平民一以貫之的悲憫。

  沾光者有之,詆毀者亦有之。

  莫言獲得諾獎之后,有人又找出《豐乳肥臀》里的情節(jié)說,上官金童是一個瑞典傳教士和中國女人生下的混血兒,你看,他為了獲得瑞典人頒發(fā)的諾獎,早在1995年就別有用心向他們示好。事實是,最早來到膠東半島的傳教士,瑞典人就是最多的,這是史實。對作家的詆毀很多時候就是如此令人啼笑皆非。

  對于讀者的誤會,他很坦然!澳忝髅魇且桧,他認為你在批判;明明是愛之深、痛之切的一種批評,他認為你是在故意抹黑。沒必要解釋,這與年齡、出身、立場、都有關(guān)系,剛開始會感覺到很委屈,后來慢慢就習以為常了!

  但一些刻意的中傷和攻擊,他做不到全然無視。面對攻擊和批評,莫言從不公開反擊,但他會以自己的方式予以回應(yīng)。比如,他在2019年發(fā)表詩體小說《餃子歌》,塑造了一位文學教授侯教授和作家老莫,學生轉(zhuǎn)述侯教授對老莫難聽的批評:“侯教授用兩節(jié)課的時間/與我們討論老莫那張/有損國格的丑臉!

  “是因為我得了諾獎,火力就全部集中到我身上了。我替大家來擋槍擋箭,這是我的光榮!彼f,“也許等待下一個獲得諾獎的中國作家出現(xiàn),我就解脫了!

  但畢竟是凡人之軀。有一次學生焦典去莫言辦公室,莫言突然跟她說,我們這么多年的朋友,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造謠誣陷。一位文學圈內(nèi)人對莫言剛剛發(fā)起了編故事式的批評。那一刻,焦典感到心酸,“人并不是老了,就不受傷害了,也不會因為成功了,就不受傷害了。傷害永遠是傷害。”

  見到莫言之前,焦典根據(jù)他排山倒海的文字風格猜想,這應(yīng)該是個很熱情的人吧。熟識之后,她發(fā)現(xiàn)莫言雖然親切,總是問她吃得好不好、最近在玩些什么,但讓她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沉默。有一年,她獲得了一個非常難得的獎學金,興奮地去跟莫言分享,老師回復她:保持淡定,自己偷著樂就行了。有人問她,你從老師那里學到最多的是什么,她回答,少說話。

  沉默的莫言有著自己的堅定!霸诠裟赃@方面,兩群本來是水火不相容的人,竟然成了戰(zhàn)友,這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也是讓我得意的地方。如果他們開始共同贊揚我,那我確實要反思,我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了!

  “我寫《酒國》,用‘人吃人’的對腐敗現(xiàn)象進行了象征性的嘲諷和批判。后來有人說我不敢寫這個那個,我只能苦笑三聲,我寫反腐敗小說的時候,你們在干什么?”《酒國》是莫言寫于80年代末的長篇小說,因為題材尖銳,很多刊物和出版社不敢接手,1993年才正式出版!暗浆F(xiàn)在,為了我當時寫作的勇氣,我也應(yīng)該肯定我自己!彼晕⑵綇土讼抡Z氣。

  現(xiàn)實與想象

  改革開放之后,莫言這一代作家進入文壇時,文學從單調(diào)的框框里一躍而出,眼花繚亂的世界當代文學也翻譯進來,然而,中國的文學并沒有離開外力與外部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有時是對外力的順從,有時是叛逆,叛逆有時會帶來災(zāi)難,有時又會帶來榮耀。潮起潮落,難以預(yù)測。莫言叛逆,卻大致順遂。

  在《蛙》里,他直面計劃生育政策,呈現(xiàn)政策造成的過失和矛盾。這本小說為他帶來了茅盾文學獎。在最新的劇本《鱷魚》里,他將筆伸向反貪。

  爭議最多的莫過于《豐乳肥臀》!敦S乳肥臀》寫于1995年春節(jié)過后,母親剛剛?cè)ナ,心潮翻涌之下,他在老家土坯的舊屋里鋪開稿紙。83天,他奇跡般地寫完九百多張稿紙,將近五十萬字。寫作時只是以《豐乳肥臀》為暫定名,但停筆的那一刻,他知道書名非此不可了。而在90年代的中國,如此具有身體暗示的名字是頗有沖擊力的,批判紛至沓來。

  最讓莫言無奈的,是有些人將書中人物與莫言家人畫上等號,展開辱罵!叭绻菬o知,當然可以原諒,但這些人其實都深知小說與現(xiàn)實的辯證關(guān)系,但他們依然那樣罵并誘導著很多人跟著他們罵!

  多年以后,有人翻出《豐乳肥臀》,稱贊莫言為女性主義作家,這是他寫小說時從未想到過的,那時他也沒聽說過這個術(shù)語。“寫作的時候,根本沒意識到小說里包含著這樣一個問題,但后來當這個問題被廣泛關(guān)注,人們就順便關(guān)注到了小說里的剖析,這是作家寫作最好的狀態(tài)。”莫言有些得意地說。

  他通過小說呈現(xiàn)了一個人盡皆知但習以為常的殘酷真相:在封建時代,中國的婦女是苦難深重受壓迫的群體。

  他看到了中國底層殘酷的現(xiàn)實:面對生命和生存,道德是沒有力量的。他的小說里,寫滿了兩個沉重的字:生存。

  小學五年級時,學校停課,莫言輟學,務(wù)農(nóng)將近十年。他長時間地獨自放牧,在藍天白云的原野之上,與牛相處一整天。孤獨無聊的日子迫使一個饑餓的孩子制造想象和幻覺以尋求出口,聽來的神鬼故事冒出來供他咂摸,并投射在眼前的草木和動物身上。后來,貧瘠中練就的想象力成為他最擅長的勞動工具,小說里常常出現(xiàn)一個處于幻覺之中的小孩,都有他自己的影子!澳缘南胂,”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說,“飛越于整個人類的存在狀態(tài)之上!

  等待一個時刻

  獲諾獎之后那幾年,莫言身不由己,“每十個邀請接受一個也忙不過來”。差不多用了五年時間,“朋友的活動該參加也參加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他終于有時間回到高密,拿出以前的短篇草稿,刪刪改改,收拾整齊,《晚熟的人》里的大半篇目都改定于2017年夏天的一小段時間。

  從獲獎五年后重新發(fā)表作品以來,莫言的作品序列里增加了中短篇小說、戲劇、詩歌……他宣布要轉(zhuǎn)型為劇作家,大量寫作和發(fā)表詩歌,唯獨在令他獲得最高聲譽的體裁上,遲遲沒有動靜。網(wǎng)上有人揶揄,你的偶像馬爾克斯可以在獲獎之后寫出《霍亂時期的愛情》,你呢?這個問題,莫言不是沒問過自己。

  實際上,提筆再宣泄出一部洋洋灑灑的長篇,沖動常常在他心里翻涌。雖然他有意為自己“辯解”,時常給讀者潑冷水說,作品的質(zhì)量不取決于長短,長篇并非衡量作家的最高標準。但是他也希望,至少再寫一部比較好的長篇小說。

  “我要是再寫一部長篇,我也可以說是為讀者寫的,”莫言笑了笑,在藤椅里換了個姿勢,“但說到底,還是為了我自己!

  很多年來,莫言就有創(chuàng)作一篇戰(zhàn)爭題材長篇小說的沖動。早在他和余華擠在魯迅文學院宿舍樓當室友時,就萌發(fā)了這個想法。從他21歲參軍直到退役,他在軍中服役了22年,總有想為這段人生作個交代的夙愿?梢源_定的是,那不會是另一本《靜靜的頓河》或《戰(zhàn)爭與和平》,他不會以人們見過的形式去寫這本可能會存在的戰(zhàn)爭小說。

  家里的書桌上堆了很多筆記本,想起什么,夢到什么,就拿起筆記一點。他從來不像上班一樣每天寫固定的字數(shù),他的寫作速度是出了名的快,年輕時,他像個被記憶和想象驅(qū)動的狂暴機器,碾壓過黑夜,一個通宵就能變出一個短篇。如今的寫作依然是突擊式的,寫《鱷魚》,有時一天三五千字,沒感覺時一字不寫。

  他比以前慎重多了,不再追求數(shù)量,不是非寫不可。他的熱情依然在于小說的形式。這幾年手機玩得多,他想著能不能用網(wǎng)絡(luò)跟帖的形式,跟出一部長篇小說?沒過多久又否定了自己:“可以用跟帖跟出一個長篇,可以用注解注出一部長篇,但也就是雕蟲小技罷了,不是非這樣就不行?赡茏罱K,還是用老老實實的方式去寫吧。”

  作家正面臨新的時代境況,但莫言不打算改變了。莫言也讓學生用AI為余華寫過一篇頒獎詞,他拿著去會上念了念,沒人看得出來,但他清楚,“沒一句是有價值的!彼麑(chuàng)造力依然自信,如果AI模仿他,只會逼著他產(chǎn)生新的想法,讓機器人跟不上。

  他的一個堅定觀點是,作家要為本民族語言的發(fā)展作出努力。不論是《酒國》中用書信、小說、小說嵌套的小說搭建起的多聲部、多視角復調(diào)結(jié)構(gòu),還是《生死疲勞》中以驢、牛、豬、狗、猴、人六重視角展開的敘述,或者《蛙》中以書信與戲劇合成小說,都是他對形式的探索。講故事的人,不用尋常語調(diào)。

  他在等待一個觸發(fā)點。莫言最優(yōu)秀的小說,在精神土壤里深埋醞釀,但需要一個偶發(fā)因素激活。譬如母親去世帶來的強烈情感波動,刺激他將對封建社會女性命運的感受寫成《豐乳肥臀》;而在一個寺廟里見到六道輪回壁畫,使得他對一個在集體經(jīng)濟時代堅持單干、對抗潮流的老農(nóng)民的記憶瓜熟蒂落,以六道輪回的架構(gòu)寫出《生死疲勞》。

  “現(xiàn)在,還是需要這樣一個時刻。”莫言說。

  《中國新聞周刊》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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