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樹行事,落花寫心
陳 三
農歷二月十九,我走在三坊七巷陳承裘的故居里時,突然想起是日是“觀音誕”。三月廿九,裴仙爺生日,還有六、九月的觀音得道日或什么記不清名目的節(jié)日,是大人的節(jié)日也是小孩子的節(jié)日——大約30年前左右,我住在白馬河邊,小時沒有書看,但是民間活動好像還不少。像這樣菩薩們過生日的時候,我們就可以拜菩薩所賜,在慶祝的人群里,早早搬一張小板凳排隊在評話臺前,一直聽到搬戲臺板為止,才隨著打呵欠的人各自作鳥獸散。我在上初中之前,所受到的傳統(tǒng)教育幾乎都是在街邊搭起的那數(shù)塊各鄰居家中門板搬出來搭的戲臺前完成——當然偶有幾次是溜到臺江教工禮堂里聽閩劇。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是聽到過一位名叫“永清”的評話先生說過《陳若霖斬皇子》的。
站在陳承裘故居前,我想,實在是“六子登科”太過有名,如果要形容這個家族的子侄,必須要想到謝安家的子侄們——“芝蘭玉樹”。宗之翩翩美少年,皎如玉樹臨風前——我每每看到“清流”二字都會有這種奇怪的聯(lián)想。陳寶琛就給我這種印象。也許是因為“清流雅望”,首先是那種高潔,總是讓我想到國家棟梁——為此我“百度”了一下,“清流”有一條是喻指德行高潔負有名望的士大夫。
記憶復活!安豁氝h溯乾嘉盛,說著同光已恍然。”101年前的春天,陳寶琛寫下這句詩,讀出這句,似乎陳寶琛離得更近一點了。
立言清流
以前讀書人的最終目標是什么?我在三坊七巷里逛的時候會聽到這樣的解釋:許多讀書人家的門楣上常雕有兩只一大一小的獅子。這兩只獅子代表讀書仕子的最高理想:太獅和少獅。民間的理想總是這么具體實在樸素直白,但是,《左傳》告訴我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這樣,從哪方面看,陳寶琛似乎都實現(xiàn)了讀書人的最高夢想。
陳寶琛(1848—1935), 字伯潛, 號弢庵、陶庵、聽水、桔叟、桔隱,別署聽水老人、滄趣老人、鐵石道人、聽水齋主人。同治七年(1848年)21歲登進士第, 光緒九年(1882年)35歲獲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為毓慶宮宣統(tǒng)皇帝授讀。不知是否繼承了其祖做派,他敢言敢諫,“好彈劾,間言朝政得失”, 與張之洞、張佩綸、寶廷等同為中國近代史上聲名顯赫的“清流黨”領袖人物。
同是名士、清流,風格卻也常不相同,比如寶廷先生我很愿意提一筆,他曾為自己納妾狠狠自諫了一番,弄得太后都莫名其妙,只得給他就此罷官,讓他在侍郎的位置上中止了仕途(當然陳寶琛在“哭竹坡”(寶廷)時說了一句“大夢先醒棄我歸”,認為寶廷是先知先覺派的,早就看出來清廷必將衰亡的宿命,納妓為妾是勘破天機,自污避禍)。相形起來,陳寶琛卻絕少這種嬉笑,是正襟危坐那種風格的,這是因為家傳的“斬皇子”的風格嗎?是他當皇帝的老師當出來的風格嗎——沒有調笑,在家里他也是這樣,車夫踩車的聲音剛到家門口,家中的孩子們就趕緊收拾起游戲的東西,等他進門……
陳寶琛與當時清流一樣,以“維持名教為己任”,崇尚理學。清流們都有很深的理學修養(yǎng),提倡看《近思錄》、《程朱文集》等“第一等書”,并恥于“讀而不踐”。他們之抨擊時弊、犯顏直諫的勇氣,未嘗不得益于他們的理學修養(yǎng)。而陳寶琛對自己是以“平生相許后凋松,投老匡山第幾峰”來要求的,是這個原因使他常要直言上諫嗎?
陳寶琛的彈劾對象也是上至軍機大臣,下至封疆大吏。陳寶琛在翰林院期間,幾乎參與了清流黨所有重要的活動。他的主張,基本上體現(xiàn)了清流黨對如何擺脫當時清王朝內憂外患困境的回答。
光緒六年(1880年)12月,慈禧太后的心腹、太監(jiān)李三順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送食品到醇王府時,未按宮禁規(guī)定申報有關手續(xù),門衛(wèi)不予放行。李三順仗勢大鬧,企圖強行通過而遭護軍毆打,李三順回來哭著向慈禧添油加醋地告狀,慈禧大怒,強令慈安太后處死護軍。當時陳寶琛“犯顏直諫”,迫使慈禧收回成命。光緒七年(1881年)的11月,陳寶琛得知陜西總督楊昌浚向朝廷呈請為琦善建專祠,已得旨允行,不禁“感憤填胸”,立刻草擬奏疏,對“辜恩負國”的人事不可容忍。他在奏疏中一針見血地指出:“琦善之罪,則關天下國家之安危,倘令終如所請,既無以服天下之人心,且恐招外邦之譏議。”就是他的這一紙奏疏,糾正了昏庸朝廷要為惡人琦善建立專祠的荒唐做法。對外來侵略的抵抗也是他主要的主張。光緒四年(1878年)6月,清政府派遣崇厚出使俄國交涉沙俄強占新疆伊犁一事。但沒想到愚懦的崇厚在沙俄的威脅與愚弄下,簽訂了《里瓦幾亞條約》。陳寶琛痛哭流涕,堅決主張“誅崇厚,毀俄約”,當時憤慨上書,極言崇厚誤國之罪當誅。看起來都是不假顏色的。還有中法戰(zhàn)爭之前的系列陳奏都有體現(xiàn)。陳奏還體現(xiàn)了陳寶琛不是一味地保守,他的洋務思想——如《條陳講求洋務六事折》認為“洋務至重也,辦洋務至公也。以至公之心,辦至公之事,非遍天下人知之,合天下人謀之不可”。因此,“務使朝廷上下盡識夷情”,在這“既開數(shù)千年未有之局”中,“圖數(shù)千年未有之功”……即使脫離政壇達25年之久的陳寶琛,在資政院開院后,即“請昭雪戊戌六君”——這是為“反革命”平反,撥亂反正的事。陳寶琛他們在學養(yǎng)與智慧上,承載文化典籍和主流傳統(tǒng)文化,也用得自文化的良心、經驗、知識左右政局,運籌廟堂。毛主席說,“愛國主義的內容,看在什么歷史條件下來決定的!蹦呐略陲L雨飄搖的歲月,縱然是弱主、破國,陳寶琛從年輕到年老,決心、愿意像諸葛亮、趙云一般,扶著阿斗,鞠躬盡瘁。
立樹行事
光緒十一年(1885年),陳寶琛因“薦人失察”而被降五級(有說九級),被廢黜回鄉(xiāng)后的歲月里,并沒有無所事事,反而把愛國熱情傾注在辦學、為國儲材上。他提出“國勢強弱,系乎人才,人才之消長,存乎學!薄粐鴪D強,抵御外侮,意圖通過教育實現(xiàn)其救國救民的愛國愿望。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 他出任福州鰲峰書院山長,1902年鰲峰書院改“全閩大學堂”。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又與陳璧、林紓等人合力創(chuàng)設蒼霞精舍,可以說這是福建最早開辦的新式普通教育學堂。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他創(chuàng)辦了以學日文為主兼學漢文的福州東文學堂。當時,福建有許多年輕人東渡日本,向明治維新之后的日本社會學習,東文學堂仿效西方教育模式辦學,為留日學生培養(yǎng)預備人才,不僅讓中國學生學習外語,還學習如何適應外部的辦學機制,成為福建第一所新型學校。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閩浙總督陳仰祈與陳寶琛商定把福州東文學堂改組擴充為全閩師范學堂,后又升格為福建優(yōu)級師范學堂,陳寶琛首任學堂監(jiān)督,這是福建第一所培養(yǎng)中小學師資的師范學校。這些都是福建當代大學學府的前身。陳寶琛不僅培養(yǎng)師資人才,還支持鼓勵夫人王眉壽在螺洲私宅和舊書院辦起小學,招收平民子女入學,引進和接受了西方社會先進的教育思想和教學方法,如男女同校,使用科學標本,讓學生學會使用實驗儀器等等。這種對西方教學方法的接受與他反帝反侵略的政治立場并存,用今天時髦的話講,當時的陳寶琛是站在中國優(yōu)秀知識分子思想的前沿陣地上。
有教無類,天子的老師,也愿意當平民的老師。因了他博大的情懷而百年樹人,八閩多少受惠的學子,在他立的大樹下有個陰蔽,有個臺階,向外,向上,進取學問。
陳寶琛是溥儀的老師,溥儀是清朝的末代皇帝,因而陳寶琛也可稱得上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位皇帝之師。溥儀對于這位老師十分敬重,他的第一首詩寫在8歲那年,就是為師傅陳寶琛祝壽而寫的,全詩只有16個字:“松柏哥哥,終寒不凋;訓予有功,長生不老。”從溥儀6歲起到17歲止,陳寶琛一直不曾間斷授業(yè)。所以,溥儀對陳老師最倚重也最親昵。這首童言無忌的詩真切地畫出陳寶琛以松柏的形象立于杏壇的高大與親切。
陳寶琛對于溥儀的教育可謂竭盡心智。他最討厭太監(jiān)給溥儀講“怪力亂神”的故事。他對溥儀的學習要求很嚴,每天除了讀經書念圣訓之外,還常給溥儀講歷代帝王為政得失的故事。他希望這位小皇帝在自己的教導下自幼立志讀書,將來發(fā)奮有為,以復辟帝業(yè)。他經常給溥儀講:“立大功成大業(yè)者,必有一番自治之能力。尤其動靜起居食息諸事,皆有一定之時刻。如曾國藩在軍營里,每日必有日記數(shù)則,讀書數(shù)篇。胡林翼在軍營里,每日必讀通鑒十篇,以為課程,絲毫不茍。其后二人果成勘定大亂之勛臣。近時,世界文明諸大國君,其于每日應于何時起身,何時運動、休息,皆有一定之時刻鐘點,常久不變,故能使其國日臻強盛,人民享受幸福,非其明效大驗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