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餅,大概是福建最廉價最實惠的小吃了。
原料只需要面粉、食用堿和鹽,頂多加些芝麻,進(jìn)爐一烤,就是香噴噴的光餅。價錢也便宜,一個光餅,不過五角或一元,人人都吃得起。這普通的食材,樸實的味道,卻是許多人魂牽夢繞的鄉(xiāng)愁小吃。
冰心先生就曾在致福建日報副刊編輯的信中懷念道:“我有半個世紀(jì)沒有吃到又脆又香的光餅了。”每個人的鄉(xiāng)愁原點,大多都可以追溯到兒時的食物。物美價廉的光餅,多姿多彩的吃法,是許多福建人最實用的鄉(xiāng)愁“解藥”。
在福建,光餅有特殊的地位。
它,于市井中常見,好吃不貴。但它又不僅僅只是一個餅,更是一段歷史記憶,一種文化的傳承。
光餅的來源
我一直覺得,光餅在福建的出現(xiàn),可能是個意外。畢竟,福建地處東南,向來不是小麥的主產(chǎn)區(qū)。作為面食的光餅,十有八九就是個“外來戶”。至于它名字的由來和流行,那就是歷史的機(jī)緣巧合和百姓的需要。
光餅的來源眾說紛紜,一直以來,主要有兩種說法。
其一,唐朝末年,王潮率河南子弟入閩,也將家鄉(xiāng)固始的“火燒饃”帶到了福建,這就是光餅的前身。唐朝時,固始叫光州,故名“光餅”。
另一種流傳更廣的說法,則和戚繼光有關(guān)。相傳,明朝嘉靖年間,戚繼光率軍入閩平倭,連日陰雨,軍中無法生活做飯。為了解決軍糧問題,戚繼光便命人烤制一種小餅,用麻繩串起來,掛在身上充當(dāng)干糧,大大方便了作戰(zhàn)殲敵。后人為了紀(jì)念戚繼光,便把這小餅稱之為“光餅”,代代相傳,終成福建特產(chǎn)。
這個故事在不少典籍中得到了證實,清代施鴻保《閩雜記》中說:
光餅,戚南塘平倭寇時,制以備軍行路食者。后人因其名繼光,遂以稱之。今閩中各處皆有,大如番錢,中開一孔,可以繩貫。
光餅的來源也被追溯到了戚繼光的家鄉(xiāng)——山東。而且,山東的燒餅中,有一種“杠子頭火燒餅”,其形狀與光餅非常相似。網(wǎng)絡(luò)上的評價是:“外表脆硬,里面松軟,越嚼越香”,這一點,就頗似福安光餅。
福安光餅素來講究“銅臉鐵底棉花心”:銅臉——光餅表面焦黃,色似古銅;鐵底——餅底脆;棉花心——餅內(nèi)松軟可口。在當(dāng)年,福安是戚繼光抗倭的重要戰(zhàn)場之一。如此看來,很有可能是當(dāng)年入閩平倭的山東人將北方燒餅引進(jìn)福建,最終形成了流行于閩浙之間的光餅。
光餅是有流派的
在福建光餅界,閩東光餅和閩北光餅是兩大主流,至于哪個正宗,各有各的說法。
那么,哪一種光餅會更接近戚繼光的軍糧呢?從典籍描述來看,還原度最高的可能要數(shù)福安光餅。在福建,福安是煙火味十足的美食之城。只有這樣的城市,才有那么多缸爐烤的光餅。福安人把光餅稱為繼光餅,視之為值得敬重的食物,祭祖時當(dāng)作供品。
我和攝影師去看做光餅,天沒亮就趕過去,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起的手藝人。小作坊里已經(jīng)忙開了。
揉面、發(fā)酵、掐劑、搓圓、搟壓,戳孔、貼餅、烘烤、定色、取餅出爐,十幾個步驟,日復(fù)一日,重復(fù)勞動。一不小心,手臂上就是燙傷的疤痕。我問師傅,一直做會不會煩。師傅笑了笑:”過生活啊”。他遞給我一個剛出爐的光餅,掰開,面香撲鼻。
清晨,買餅的人流絡(luò)繹不絕,師傅和老顧客們打著招呼。其實,這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光餅和其他地方的大餅油條一樣,是融入當(dāng)?shù)厝松畹谋匦琛?/p>
福安是閩東重鎮(zhèn),由此輻射開來,周寧、壽寧、霞浦、蕉城、福鼎乃至浙江溫州的光餅大多如是,可謂遍地開花。
到了福州地區(qū),光餅有了些許的差異。在名稱上也有所不同。比如,在福州城區(qū),餅面上沒有芝麻的叫光餅,有芝麻的叫福清餅;而在福清,餅面上有芝麻的才能叫光餅,沒有芝麻的就叫征東餅。
福清人對光餅的感情非常深,友人告訴我,福清的光餅可以從一歲吃到一百歲,他驕傲地自稱,“光餅就是我們的麥當(dāng)勞”。話雖如此,其實在福清人眼中,西餐的漢堡,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他們的紫菜光餅。香脆的光餅,比漢堡好吃多了。
在閩北,光餅的制作就有了變化。手藝的傳承,在這里繞了個彎,走出了不同路徑。
為了尋找正宗的閩北光餅,我們特意從高速下來,拐進(jìn)建甌南雅鎮(zhèn)的房村。此村曾經(jīng)是國道必經(jīng)地,鼎盛時期,整條街都在賣光餅,如今盛況不再,依然還有堅守者。
旺弟光餅就是其中的傳奇,許多名人都曾光顧,滿墻的照片,就是他們堅持的動力。他家的光餅其實屬于蔥肉餅,高爐烤就,與閩東光餅比,油脂豐富,更薄更脆,幾口一個,齒頰留香!独削衣P》的作者趙衍從來不吃蔥,路過閩北時,也忍不住破了戒,可見光餅魅力之大。
閩北光餅基本類似,也有一些差異。比如,松溪、建陽水吉的光餅,會加入蝦干和韭菜,香辣刺激;武夷山星村的光餅,則是普通光餅的加大PLUS版,一口下去,酥脆掉渣;建甌有一道名菜光餅炒大腸,用的是矮爐烤的光餅……
如果一定在閩東光餅和閩北光餅之間,各取所長,找一條中間路徑。你可能會得到一個尤溪的梅仙肉光餅。在此基礎(chǔ)上,肉少一點,蔥多一些,就是永泰的蔥餅;要是肉多一點,那就是長樂的古槐肉燒。反正,都很好吃。
在閩南閩西,光餅已經(jīng)開始放飛自我,轉(zhuǎn)化成各種形態(tài)。
在沙縣,光餅往往夾著配菜吃;在閩西的寧化,光餅更像一張大餅,吃的時候,需要掰碎煮著吃;在閩南,已經(jīng)聽不到光餅的稱呼,取而代之的是貢糖夾餅(廈門)、虎咬草(晉江)、北仔餅(漳州)這樣的地方燒餅小吃,在形式上和夾肉光餅有相似之處。
話說回來,存在即合理。事物總是在不停變化,我們要堅持傳統(tǒng),也該坦然接受口味各異、風(fēng)格不同的光餅。哪怕它已經(jīng)不叫光餅。
在任何時代,人們對折騰食物的興趣,總是熱情高漲。對待光餅,也是一樣。
物資匱乏年代,普通光餅就是美味。
立夏的時候,古田人會用紅糟煮光餅,味道新奇;日子好過了,人們發(fā)現(xiàn),光餅“萬物皆可夾”:夾豆芽菜就是福安的“金絲漢堡”;夾一塊熱乎乎紅糟肉或粉蒸肉,是省會福州的奢侈吃法;夾一個海蠣餅則是福清人的最愛……
酒樓里也用上了光餅,閩北人愛用光餅炒大腸、炒鴨胗、炒豆角、炒各種配菜;沿海則有泥螺光餅、烏賊光餅等等,各種吃法,層出不窮。
寫的是光餅,念的是戚繼光,呼喚的是精神
今天,光餅已經(jīng)成為閩東、閩北和福州等地的一張名片,人們吃光餅,懷念戚繼光,正如90多年前的郁達(dá)夫一樣。
當(dāng)年郁達(dá)夫曾寫一詩一詞,摘錄如下:
于山戚公祠題壁
舉世盡聞不抵抗,輸他少保姓名揚。
四百年來陵谷變,而今麥餅尚稱“光”。
滿江紅
三百年來,我華夏威風(fēng)久歇。
有幾個,如公成就,豐功傳烈。
拔劍光寒倭寇膽,撥云手指天心月。
到于今,遺餅紀(jì)東征,民懷切。
會稽恥,終須雪。
楚三戶,教秦滅。
愿英靈,永保金甌無缺。
臺畔班師酣醉石,亭邊思子悲啼血。
向長空,灑淚酹千杯,蓬萊闕。
寫的是光餅,念的是戚繼光,呼喚的是精神。
或許,光餅算得上食物中的傳奇,不光是餅?zāi)敲春唵巍?/p>
(未署名圖片由陳文波、吳軍、阮任藝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