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熊的林亨云
1930年出生、生肖屬馬的林亨云家住福州東郊——鼓山腳下的后浦村。這是一座由林家老宅翻修的寬敞大房子，汽車可以一直開到林亨云的家門口。2004年底我第一次采訪時，因為找不到他的家，善良的老人很著急，連忙派自己的小女兒林鳳妹騎上自行車大老遠地趕來迎接。大師的謙虛禮貌由此可見一斑。
今年85歲的林亨云大師不僅堅持住在鄉(xiāng)村，人也像地道的老農(nóng)一樣厚道。一直記得林亨云當(dāng)年的模樣：中等身材，微微發(fā)胖，剃一個南方老人不多見的平頭——北京人叫作“板寸頭”。他不善言談甚至到了寡言的地步。老人家輕易不開口，一開口，就是滿嘴福州腔的普通話。說真的，就沖這一口“地瓜味”十足的普通話，我打心眼兒喜歡這位中國壽山石界的大腕人物。因為他不忘本，不打官腔，更不懂得擺譜。
如果你要問林亨云為何還住在鄉(xiāng)間的老屋里，老人會伸手摸摸硬邦邦的“板寸頭”，木訥地說：有感情了。他回憶自己年輕的時候，在城里雕刻廠上班。下班方便時就用自行車運一根木頭回來，積少成多就在家鄉(xiāng)蓋起自己的小房子�，F(xiàn)在擴大起來，翻建了樓房，院子里就是現(xiàn)成的壽山石雕刻工場。他的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林鳳英、林利巖、林飛、林東、林鳳妹)個個跟父親學(xué)得一手壽山石雕刻的絕活。尤其老三和老四——林飛和林東兩個兒子已經(jīng)成長為不輸于父親技藝的壽山石雕刻大師。
就在林亨云伸手摸頭的時候，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雙手傷痕累累，尤其是兩個大拇指幾乎就是殘指！老人說都是因為雕刻作品時太專心致志，不小心被榔頭一次次砸傷的。由此可知從事壽山石雕刻的辛苦與艱難。
林亨云幼年時候在家鄉(xiāng)邊耕田邊跟隨舅舅學(xué)習(xí)雕塑，因為舅舅的叔叔是遠近聞名的雕塑大師，所以林亨云學(xué)藝可算“近水樓臺先得月”。13歲那年，林亨云在舅舅的一個朋友家偶然看見了一只雕刻的熊，那鮮活的姿態(tài)、獨特的造型，令林亨云剎那間眼前一亮，它可比日復(fù)一日雕塑的無生氣的泥菩薩生動多了。小小少年的林亨云從此就喜歡上了熊，并且?guī)缀跏亲呋鹑肽�，用壽山石雕刻了一輩子的熊�?/p>
應(yīng)該說，早年的福建省壽山石雕界，重復(fù)生產(chǎn)、模仿的產(chǎn)品居多，且造型多少年來不會變更，多少能工巧匠雕刻了一輩子的彌勒，或者觀音、羅漢，再不會雕刻別的了，自己很少有創(chuàng)新意識。即便是今天的福州壽山石界，不少雕刻者仍陷落在這種狀況中，所以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永遠只能成為一個石雕匠人而很難成為一個石雕大師。
林亨云注定是要成為一個大師的人。
1970年林亨云從木雕轉(zhuǎn)入壽山石雕刻不久，就不肯安于現(xiàn)狀。他對壽山石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題材不外是仙人、佛像、古獸、花果及有限的鳥類不滿足了。他要走自己的一條路——那就是他從少年時代起久存心中的夢想——用壽山石雕刻象征兇猛、勇敢、憨厚和生命力旺盛的熊！而且不雕就不雕，要雕就雕熊類中最兇猛、最頑強的北極熊！
林亨云雕刻的北極熊，最大的特點是他能把北極熊粗短而濃密的熊毛栩栩如生地雕刻出來——在他的刀斧雕鑿之下，一根一根綿密、硬實的熊毛仿佛就像真的長在北極熊身上一樣。每一個看過林亨云雕刻的北極熊的人，忍不住都要用手輕輕撫摸那生動鮮活的白色熊毛。
有時候，林亨云在已經(jīng)雕刻出大部分熊體和熊毛時，突然發(fā)現(xiàn)潔白的壽山石中出現(xiàn)了一塊灰色和黑色的雜質(zhì)，這可真是要命——因為誰都知道，北極熊全身潔白，從頭到腳沒有一根其他顏色的雜毛。怎么辦？林亨云毫不猶豫地把已經(jīng)雕鑿好的一層熊毛全部打掉，把熊體再往深處打下去一層，直到露出真正的潔白石質(zhì)時才重新一根一根雕刻熊毛——那可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一年兩年才能夠完成的艱苦創(chuàng)造�。�
就是在這樣一絲不茍的精心創(chuàng)作中，從林亨云的手中誕生了他的代表作之一、用焓紅石雕成的《寒中一霸》：五只潔白的北極熊中，兩只大熊——顯然是父親和母親，帶領(lǐng)三只小熊正在厚實的北極冰面上捕食鮭魚；邊上還有兩只活靈活現(xiàn)的海豹隨時準(zhǔn)備跳入冰冷的海水逃生。
還有一件取名《母愛》的作品，也是林亨云用焓紅石雕刻而成，畫面上一大一小兩只北極熊正在親密擁抱——小的那只體積非常小，剛剛出生不久——內(nèi)行人懂得，熊類雖然體積大，但生育的小熊卻極其細小，所以熊的存活率很低。
為了更好地觀察熊的生活習(xí)性，林亨云經(jīng)常利用節(jié)假日往動物園跑。尤其是到北京出差，他最愛去北京動物園熊館，一去就待著不走，只為了能夠近距離地觀察熊。
1981年，所在單位派林亨云到美國夏威夷學(xué)習(xí)考察，他在參觀海洋動物園時看見形形色色的淺海、深海魚類，大受啟發(fā)。他把非常有限的零花錢全部節(jié)省下來，在夏威夷買下一大堆關(guān)于海洋魚類的資料。回到福州后，林亨云又多了一個愛好——每天打開電視尋找中央電視臺的《動物世界》節(jié)目觀看，盡量不錯過任何一期。
1990年，林亨云用一塊巨大的高山石，利用上面的各種天然巧色雕刻成了他的又一壽山石創(chuàng)新之作《海底世界》。石上除了各種人們不常見到的深海魚類外，還有大家熟悉的烏賊、水母、海星、珊瑚和貝類。這件不朽作品一經(jīng)問世，即刻引起轟動，當(dāng)年就獲得了全國的“百花”大獎等一系列獎項，為默默無聞埋頭苦干的林亨云又一次贏得巨大聲譽。
大師就是這樣誕生的。他從來不走前人已經(jīng)走過的路。他只專注于探索自己腳下的路。所以大師才成為大師。
1983年，林亨云就獲得了“福建省高級工藝美術(shù)師”的稱號。1988年在重新恢復(fù)評選的全國第三屆大師評選活動中，林亨云獲得了“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光榮稱號，當(dāng)年福建省壽山石雕界只有林亨云一人當(dāng)選。
二、刻豬的馮久和
一走進馮久和大師的家，就看見客廳墻上掛有一幅已故著名篆刻大師周哲文先生題贈陸游詩句的書法作品：“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贈言旁邊，是福建省政府在2003年9月頒發(fā)的“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馮久和從藝六十周年” 紀(jì)念銅匾。
1928年出生、生肖屬龍的馮久和今年87歲了。他個子不高，大背頭，慈眉善目，尤其是一雙濃密的、長長的壽眉與眾不同。謙虛沉靜的馮久和也是一個不善言談的人，但是他對石頭有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熱愛。
四世同堂的一家之主馮久和依然保持勤勞刻苦的本色，前些年除非生病，他總是天不亮5點就起床開始工作。即便春節(jié)這一天也不例外。就是大年三十的除夕年夜飯，全家早已團團坐定了，也必須靜靜等候仍在工作的馮久和放下刻刀來到飯桌，全家人才高高興興地吃這餐團圓飯。讓馮久和大師感到欣慰的是，他的五女一男兒女中，作為老四的兒子馮其瑞和孫子馮偉都繼承了他的衣缽，也都從事壽山石雕刻藝術(shù)事業(yè)。而且1952年出生的兒子馮其瑞也已經(jīng)獲得福建省民間藝術(shù)家的稱號；1975年出生的孫子馮偉已經(jīng)在全國評比中兩次獲獎，其中壽山石雕《楊梅》還被福州雕刻工藝品總廠收藏。
站在馮久和的壽山石陳列柜前，馮久和在如數(shù)家珍的同時也心疼不已：“現(xiàn)在旗降沒有了，荔枝墜沒有了，虎降沒有了，善伯凍也沒有了……”
因為絕跡，所以壽山石中的精品價格昂貴。在福州東郊五里亭馮久和大師的工作間，2004年12月我深入采訪時，一方一米長、半米高尚未完成的壽山石雕《花果籃》，已經(jīng)在大師的指導(dǎo)下，由孫子和外孫的徒弟們雕出五顏六色的荔枝、玉蘭、菊花、梅花和枇杷、佛手等。單單是購買這方壽山石料，當(dāng)年就需要六七萬元錢。因為大塊的壽山石料越來越少了，今天則更為稀少。
在這里，我看見了大師的一些代表作，首先是馮久和用焓紅石創(chuàng)作的絕活《全家�！罚阂恢荒肛i帶領(lǐng)20只歡蹦亂跳的小豬。中國人自古就喜歡用“福壽雙全”、“財源廣進”、“年年有余” 等吉祥的語句寄托心愿或祝福他人，而肥胖胖的豬象征著財富、美滿和幸福，所以馮久和特別喜歡雕刻許多的豬來表達向往幸福美滿的生活的愿望。也因于此，他的一窩窩象征吉慶、美滿和富足的壽山石“豬”才備受歡迎。
馮久和大師的絕活是刻豬，成名作卻是《花果累累》的花果籃。
早年間，壽山石雕刻的作品總是圍繞著小型的圖章、玩弄于股掌之間的雕蟲小技進行，創(chuàng)作的意圖和構(gòu)思也總是局囿于原石的造型。到了馮久和這一代，不再甘心只是走前人的老路。
1971年，福州北峰壽山村開采出許多大塊的色彩鮮艷的高山石，為歷年所沒有。這一下吸引住馮久和的眼球。他想創(chuàng)作一件大型壽山石作品，于是選購了一塊重達90多公斤重的高山石，準(zhǔn)備創(chuàng)作一件“花果籃”。他買來各種水果實物比照，還買來了兩個竹編花籃，都擺在案頭細細琢磨；同時多次跑到果園、公園，參觀花卉展覽。作品完成后，他雕刻出的荔枝外殼刺泡堅挺，果實特別飽滿；他雕刻出的菊花改變前人永遠只刻半朵的造型，刻出立體感強烈的整朵菊花；他還把花籃的把手有意與花果之間拉開距離，讓累累花果垂掛于花籃邊緣，使花籃更加“豐滿”……
1972年，這件取名《花果累累》的作品在北京舉辦的全國工藝美術(shù)大型展覽會上，轟動京城，緊接著送到日本展出，驚動日本藝術(shù)界�！痘ü劾邸泛芸焐狭舜笮彤媰浴吨袊に嚸佬g(shù)》的封面，同時作為中央電視臺的專題欄目片頭反復(fù)播放。
1979年，馮久和相中一塊重達100多公斤的高山石，想利用其天然巧色，設(shè)計創(chuàng)作一件更大型的花鳥作品。但是，才在敲打粗坯時就遇上麻煩——有人說石頭好、色彩好最是難得，要盡量保持原始的石狀；有人說“不破不立”，不下大力氣改造原石就沒有創(chuàng)新。這讓馮久和左右為難，圍繞原石十多天無法下手。最后還是在幾個技術(shù)員的建議下豁然開朗——大件作品總是要講究雕塑感和空間感的，不打去該去除的石料，如何能夠創(chuàng)新？經(jīng)過一年多的精心創(chuàng)作，合理布局疏密有致、巧色利用鬼使神差、層次分明感染力強的大型石雕《欣欣向榮》誕生了。金黃枇杷、紫黑葡萄、深紅的荔枝、裂開的石榴、綻放的佛手——便連菊花上原本屬于敗筆之石的一小點黑色污石也被巧妙地雕成了一只勤勞的蜜蜂……凡是看見作品的人，無不被它所深深吸引。
《欣欣向榮》現(xiàn)在陳列在福建省人民政府接待大廳。
從此，馮久和大師掌握了駕馭大型壽山石雕作品創(chuàng)作的真諦，成為福建省壽山石界制作大型作品的第一人。
在福州東郊五里亭的工作間，我們還見到馮久和大師的其他代表作：用雞母窩石創(chuàng)作的《三友共壽》、《松鶴延年》，作品中的一群頭頂一點紅的丹頂鶴簡直呼之欲出；用高山石創(chuàng)作的黑白奶�！赌笎邸泛陀每宇^石創(chuàng)作的大小水�！赌笎邸罚挥蒙撇词瘎�(chuàng)作的《佛手》；用杜陵石創(chuàng)作的《鳥語花香》——這是馮久和不多的采用最難的技法之一的鏤空雕完成的，最絕的是鳥籠中挺立的那只小鳥，你只要輕輕朝籠中吹一口氣，那只石刻的小鳥竟然能夠前后搖擺、振翅欲飛！
談到一生的創(chuàng)作體會，馮久和認(rèn)為所有的壽山石幾乎不存在石質(zhì)的優(yōu)劣好壞之分。高手可以把劣石變作良石創(chuàng)作出佳構(gòu)；低手卻只能把優(yōu)石變作劣石雕成殘品。
三、刻雞的陳敬祥
都說“絕活源自高手中”，一點不假。另一位大師陳敬祥刻刀下的雞至今仍屬八閩“第一雞”，漫畫大師華君武就對陳敬祥刻的壽山石雞情有獨鐘。
1955年，陳敬祥利用一塊長75厘米、寬61厘米、高36厘米的高山石采取鏤空雕的刀法雕刻成《群雞》：一個竹編的雞籠里關(guān)著一只剛下完蛋正咕咕啼叫的母雞，引來雞籠外和雞籠上擠著的4只色彩斑斕的大公雞熱切地向籠里張望。四周則是一群啾啾鳴叫的歡快小雞。作品剛一問世，馬上贏得一片叫好聲。
這是因為陳敬祥從小貪玩好動，喜歡斗雞，對雞的習(xí)性了然于心的緣故。上小學(xué)時，哥哥陳敬貴正師從雕刻名家黃恒頌，在家刻苦學(xué)藝，陳敬祥由此看上了癮，愛上了石雕藝術(shù)。13歲時，因為家庭貧寒，沒錢交學(xué)費，陳敬祥就此輟學(xué)在家跟隨哥哥學(xué)習(xí)壽山石雕刻技藝。他早期的石雕作品就喜愛刻雞鴨鵝等鄉(xiāng)村司空見慣的家禽以及牛馬家畜。
1957年，福建省人民政府將《群雞》選送進京參加全國工藝美術(shù)藝人代表大會展覽。展后《群雞》就陳列在人民大會堂的福建廳，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劉少奇、朱德、彭德懷等都對它贊不絕口，尤其是時任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華君武參觀后對陳敬祥刮目相看。華君武說：“這雞籠雕得精絕了。籠頂?shù)墓u顏色也美極了：嘴往地上啄，尾巴翹起，這姿勢也美麗極了。它似在向籠里的母雞求愛；那邊幾只公雞也撲剌剌地，似也沉浸在愛情的狂熱中。我想把作品改名為《求偶雞》，似乎更恰當(dāng)些�！�
于是，《群雞》就此更名為《求偶雞》(現(xiàn)珍藏于福建省壽山石珍寶館)，陳敬祥的名字一下子傳揚開了。當(dāng)時，1927年出生的陳敬祥已經(jīng)算個大齡青年了，因為成天鉆研雕刻，還沒有找到對象�！肚笈茧u》出名后，立刻引來許多姑娘愛慕的眼光，陳敬祥依舊渾然不知。篆刻家周哲文就充當(dāng)紅娘，從中為陳敬祥介紹了廠里一個木畫老藝人的千金陳仲英做女朋友。兩人終于喜結(jié)秦晉之好，為壽山石雕界留下至今傳揚的一段“雞為媒”的愛情佳話。
但是，陳敬祥并不以此為滿足，繼續(xù)對鏤空雕技藝深入鉆研。因為他在雕刻這件成名作品之前，并非采用真正的鏤空雕法，其中第一件鏤空雕作品的籠中母雞是將籠底鑿開，將母雞放入后再把籠底嚴(yán)密合上的。雖然外行人看不出破綻，陳敬祥內(nèi)心總是不滿意。于是，他改進了鏤空雕刻的刀具，在后來雕刻的《求偶雞》等“雞系列”作品時，才是貨真價實嚴(yán)絲合縫的鏤空雕技法了。
陳敬祥不僅善于雕刻“雞系列”作品，如《求偶雞》、《雞場》等，還善于雕刻企鵝。1995年前后，陳敬祥看到特別喜愛的央視《動物世界》節(jié)目里正在介紹企鵝，想起壽山石雕還沒有企鵝題材的作品，于是趕忙找到一塊黑白相間的壽山高山石，雕刻了兩只企鵝。由于取俏得當(dāng)，企鵝憨態(tài)動人，許多人看了都說好。隨后陳敬祥就注意尋找適宜雕刻企鵝的壽山石，一找到就雕刻成企鵝。
2004年， 陳敬祥的作品《快樂的企鵝》參加了在福州舉辦的中國壽山石大展。2006年，中央電視臺在拍攝《中國壽山石》時，還專門展示這件企鵝作品。
今天，陳敬祥的小女兒陳惠燕跟隨父親學(xué)藝，也已經(jīng)是著名的壽山石雕刻家了。(施曉宇)
(摘自《閩都文化》2015年第三期)
